李瑜琪 華南師范大學(xué)美術(shù)學(xué)院美術(shù)教育系主任、副教授、碩士研究生導(dǎo)師;中國美術(shù)家協(xié)會會員
八千年了。那漆色還活著,從河姆渡的木碗里爬出來,游過楚漢的云紋,歇在明清的螺鈿上。現(xiàn)在,老漆又說話了。說給誰聽呢?說給那些匆匆走過玻璃幕墻的年輕人聽——他們衣袋里揣著智能手機,眼睛卻總在尋找什么更古老的東西。
看那些畫。程君的長城在漆里蜿蜒,像條睡著的龍;蘇君的惠安女在漆里開花,開得比真花還慢;胡君的徽州在漆里做夢,馬頭墻的倒影在漆液中輕輕搖晃。漆是什么?是樹的血,是時間的淚,是中國人對著鏡子說話時,鏡面上那層薄薄的霧氣。我見過老漆工采漆,刀口劃過樹皮,那汁液流出來,稠稠的,像是樹在哭??伤薜枚嗝磧?yōu)雅,哭過之后,便成了永恒的美。
李瑜琪《山水·境》
從前人說"百工之技",今人卻說"當代藝術(shù)"。其實漆不管這些。它只管在畫布上慢慢生長,像苔蘚爬滿古碑?,F(xiàn)代都市的玻璃幕墻映著漆畫,倒像是兩個時空在互相窺視。這邊是西裝革履的金融才俊,那邊是寬袍大袖的古代匠人,中間隔著薄薄一層漆,卻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。
有趣的是,這些畫家都明白:要畫漆,先要被漆畫。大漆有它的脾氣,它要你等,等你沒了脾氣,它才肯顯出真容。我見過一個年輕畫家,對著未干的漆面發(fā)愁,那漆色就是不按他的意思走。三個月后再見,他卻笑了:"是漆教會了我該怎么畫。"所謂創(chuàng)新,不過是漆允許你站在它肩膀上看風(fēng)景??吹迷龠h,腳下踩的仍是八千年的根基。
李瑜琪《村頭的風(fēng)景》
人說漆器要"百里千刀一兩漆"。這算法不對。應(yīng)該是一兩漆里,藏著百里路的塵土,千把刀的寂寞,還有無數(shù)個等待的晨昏?,F(xiàn)代人總說效率,可漆偏要慢。慢到讓你忘記時間,慢到讓著急的人都走開,最后剩下的,才是真懂漆的。
人來人去,我來你往。那些漆畫終將各奔東西——或深藏館閣,或懸于素壁,或輾轉(zhuǎn)坊間。不要緊的。漆記得住所有事。八千年來,它什么沒見過?見過青銅器生銹,見過絲綢腐爛,見過多少王朝興衰。它會在某個清晨,對著陽光,把記憶里的故事,再說一遍。說給偶然經(jīng)過的一只麻雀聽,說給飄過的云聽,或者說給根本不存在的神明聽。
李瑜琪《墻垣斷想系列之一》
要我說,漆本身就是橋——從此岸到彼岸,從昨天到明天,走著走著,就分不清哪邊是傳統(tǒng),哪邊是現(xiàn)代了。
而那些真正動人的,自會在時光里沉淀下來,如同漆色經(jīng)年愈顯溫潤。溫潤到后來,連時光都不好意思繼續(xù)流逝了。
2025年春于廣州

閩公網(wǎng)安備 350520302001781號
